秦思源:一个理想中的博物馆,为城市保留声音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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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艺术博物馆
秦思源
戴恩·米切尔,《消失的频宽》,声音艺术博物馆小树林展览现场
留下那些行将消失的市井声音,因为它们寄托了普通人的情感。
采访、撰文 / 李靖越
本文图片致谢参展艺术家以及声音艺术博物馆
当饰演母亲的蒋雯丽,泪眼涟涟地把小豆子的手指一刀剁掉的时候,胡同里传出了悲拗的鸽哨声,之后,电影《霸王别姬》里鸽哨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停过。小豆子第一次出逃,小癞子第一次上吊,小楼第一次糟蹋戏后遭师傅训斥……外面的世界即将大变,蹉跎万万的人们被曾经统治这座城市天空的鸽哨声环绕,纠葛难分。它提示着观众,故事开始了,就发生在北京,这座老的四九城里。
声音艺术博物馆建筑外观
声音艺术博物馆庭院
声音是一座城市意象,在宋庄的声音艺术博物馆里再次听到和看到鸽哨时,这种象征的意味愈发明晰了。这家新晋的博物馆坐落在五环外开阔笔直的道路旁,在阔别了时间和史家胡同24号的原址后,却保留了曾经北京核心区域里最多的声音。如今渐渐消失的鸽哨就在“老北京声活”的展厅里博物馆化了,这里没有养鸽子的北京人给你贫“屁股上没哨的不能叫北京鸽子”,但有从清朝就传承的“文”字号工艺制作的鸽哨,均由传承人张宝桐的徒孙手制,为这个极具民间色彩的活动正本清源。
这是一个抽象还原北京旧时场景的展厅——中央有一个木制装置,由北京最常见的木材塑造成一棵树的形态。它代表了北京市容被大面积改造之前,俯瞰之下的景色。如果你看过《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就会知道主角一家是如何围着一颗大树造了违建的房子,度过每个夜晚,那时的每个四合院里都种着各种树木,槐、柿子、枣、榆、海棠,它们是对每个胡同单层建筑里家庭的庇荫。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音总站,“老北京声活”单元展览现场
声音艺术博物馆的联合创始人秦思源对展览的呈现倾注了心血和感情。展厅中屏幕上播放的画面参考的是他的外祖母、作家凌叔华为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所画的插画。“一年四季分为了40个场景去呈现。”他介绍。老北京的游商响器在博物馆里此起彼伏,是秦思源在94岁的杨德山家里录制的,“一开始我带他去录音棚,他进棚有点蒙,忘了。后来一到家,激情澎湃,特别想多说。”秦思源就这样断断续续录了三年,70多段叫卖声,最长的一段有1500多字;还有秦思源2018年在龙潭湖公园画抓着一批遛鸟的人录制的画眉鸟叫,展厅里配合展出的是属北派的精致鸟笼,带着钩子、盖板和堂罐。
声音艺术博物馆联合创始人,秦思源
近20年里,秦思源收集北京声音的故事被说过很多次了。早在2005年,当他还在英国驻中国大使馆文化教育处工作时,就曾策划过一个“都市发声”的艺术项目。他为项目邀请了一批英国艺术家体验北京的声音环境,创作了一些与社会互动的观念性作品。带那批英国艺术家到北京公园记录声音素材时,他们便被充满生气的市井文化所震撼:“公园里面有口琴队,一个中年妇女在中间吹口琴,周围人跳舞;有说相声的、吹萨克斯的,还有遛鸟的、打鼓的、抖空竹的,特别嘈杂,一种完全自由的状态,老人完全可以自由发挥他们自己。”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音总站,“声音与情感”单元展览现场
2013年,改建史家胡同博物馆时,他重听05年的声音项目,被其中随手录下的一段出租车打表的声音击中,醍醐灌顶。在做“胡同声音”展厅时,他又开始关注到老北京叫卖与游商文化中的响器,才真正知晓,油绑子、疙瘩锣、唤头、惊闺都是什么样子的。十多年前,在天坛公园有一拨老人组成的以叫卖为乐趣的小团体。你也喊,我也喊,从早上8点多能一直喊到中午。这些声音并没有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民俗学定义,而是真实个体经验的延伸,“这么好的内容没有人梳理”,秦思源说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那个整理系统的人。
工作中的秦思源
很长一段时间里,媒体里都是秦思源带着耳机、举着收音话筒出现在鼓楼、箭扣长城和人群聚集的公园里的形象。秦思源收集声音不是出于声音本身的悦耳,而是因为这些声音跟人的关系以及各种延伸出的意义。留下那些行将消失的市井声音,是因为它们寄托了普通人的情感。“我不是对声音敏感,而是看到了它们身上的情感,这些市井的、老的、玩的东西所以珍贵,很纯粹,没有别的目的。”他说。而声音的消失也往往意味着情感的疏离,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如今的养鸟者若像过去一样捕野鸟,已属半非法状态。鸽哨扰民,养鸽子脏,更遭邻里白眼。至于唱京剧、玩鞭子的,已是不合时宜。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音总站,“音乐”单元展览现场
而一个对声音艺术博物馆的绝对误解是,认为这里充满了怀旧式的顾影自怜。相反地,声音艺术博物馆的观众体验难以用单一的词汇去形容,或者说,这种形态的博物馆尚未在北京真正地出现过。除去对城市文化的回眸,这里有以古音读出从汉代到唐代在新疆出土的书信、契约、遗嘱、药方、命令的内容;有“声音是什么”单元,告诉你声音的发出、传播和接收;还有悬置在空中的乐器与和田广袤的地理与音乐;餐厅外的庭院里,有喇叭播放着已绝种鸟类的叫声,是新西兰艺术家戴恩·米切尔 (Dane Mitchell) 的声音装置;各种不同时代的录音设备,告诉你录制声音的介质是如何演变的;寓教于乐的医学摆件,教观众耳朵的构造;还有一些介于科技馆和艺术创作之间的装置,是亲子利器,可以在互动中看到声音的波形;一些为讲座、演出准备的场地也蓄势待发。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音总站,“语音”单元展览现场
戴恩·米切尔,《消失的频宽》,声音艺术博物馆小树林展览现场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音总站,“声音是什么”单元展览现场
“最开始策划的时候,首先的理念必须是当代的,你不能是纯粹传统的还原。”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思源正在介绍一处地下的空间。可以坐上舒适的椅子,沉浸式的闭眼,听冰山融化的声音,像进行一场精神的瑜伽。这里的主题宏大,每隔一段时间轮换“声音先是南极,然后是非洲,再是欧洲,最后我们做亚洲。”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音总站,“自然声态”单元展览现场
曾经入侵过城市的艺术家葛宇路也被秦思源拉来做策展人,一个叫“天上人间”的展览,把这里的天井、楼梯间、电梯、走廊、树荫、花坛和前台占领。胡向前的《劳动者之歌I夜》被投影在电梯里,身着豪华制服的演员们唱着歌,挤在一个狭小的保安亭里,用夸张的声音和肢体语言模仿歌剧的形式,当电梯门关闭的时候,所有人会在同样封闭的环境里观看荒诞的表演,听着电梯和作品的声音。
上图:胡向前,《劳动者之歌I夜》,2012
影像,7分12秒
下图:何岸,《间歇性哲学史》, 2022
声音装置、氧气瓶、气泵、一次性透明塑料杯
声音艺术博物馆,声活中心,“天上人间”展览现场
而最能体现秦思源艺术家身份和艺术界履历的,不止是他的声音创作,更重要的是对声音艺术创作的文献性梳理。这种梳理并不是浮皮潦草用录音和视频存储,而是真正还原声音艺术成立的场域。一个例子来自艺术家施勇在1995年创作的《扩音现场:一个私人空间的交叉回音》,施勇用自己的家宅作为创作媒介,将麦克风与音响装在家中所有的功能空间,24小开启,将本属于私密空间的声音公开播放出来,而声音艺术博物馆里等比例地重现了这件作品。
施勇,《扩音现场:一个私人空间的交叉回音》文献作品展
声音艺术博物馆,“音顾-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声音创作三十年回顾展”展览现场
虽然在当代艺术愈发自我边缘的困境下,真正的公共性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面对真金白银的票价无法自欺,也不能躲在一角里自娱,但最终,拓宽认知和体验仍然需要严肃的艺术家们。殷漪的声音装置《海浪》由二十五台落地电风扇呈矩阵摆放,通过特殊的摆放设计,使得电风扇产生的风只在矩阵内部运动与消解,而体验者无论站在作品的哪个角度,都只听得到阵阵海浪般的风声。在同一个展厅里的辛云鹏作品,《娜拉出走》则像是这种动态的极致反面。艺术家用录音磁带录制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把磁带抽出,绕着象征家庭的绿墙裙围绕装饰,观众没有办法听到任何娜拉的故事,却能感受她的遭遇。这正是声音艺术博物馆会告诉你的事情,声音不是一种只能被耳蜗感受的媒介,也许可以试试你的皮肤、视网膜、大脑和你的心。
上图:殷漪,《海浪(局部)》,2016
装置,25台落地电风扇,尺寸可变
上图:辛云鹏,《娜拉出走》,2018
尺寸可变装置,绿色油漆、录音磁带
声音艺术博物馆,“音顾-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声音创作三十年回顾展”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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